新胜之桥

一篇写于高三下学期高考前不到四个月的小说。当时从画室重新回到教室,由于种种原因只参加了艺术统考而没有继续参加一些美术学院的校考。重新开始文化课的学习有些让人迷失方向,看不见未来。然而切换跑道的自己仿佛已经是另一个灵魂,应当有一种新的价值和新的胜利。在我老家南面,确实有一座桥叫作「新胜桥」,某一个大周末我回到老家,看着扰人的化学作业,我幻想出了这个故事。

1

桥的南面,有条公路,公路对面,是江。江是产生生命的地方。桥被口口相传一个名字,「新生桥」。

我来自那里,也常在那儿栖息。确切地说,我不知道具体来自哪一个位置,但我到过的地方都清晰地记得:江岸草丛中、寺庙里、清风间、人家门前……

我无法被人们看到,所以我常常看着人们的行踪。

我不能被人们理解,所以我常常试图理解人们的语言。

我难以被人们联系,……但我也不需要和他们有联系。

这是因为我们无所需求,也无所创造。——我们是指与我(那时的我)一样的其他灵魂,各自归各自地,可以穿越,不会碰撞,没有交集,没有依托。我们可以脱离一切(包括空气)而存在。也是因此,「结伴而行」是难以理解的。——然而如果你觉得「情感」我也不懂,那你就错了。我爱青草,不像饥饿的家羊;我爱橡树,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只是「伙伴」、「伴侣」,还有上面提到的「需求」,还有「情感」的扩充,这样的词语和概念都是从那天起才意外地进入一个有形的我。

听下去前,提醒一遍小桥的名字,「新生桥」,后来也有被传作「新胜桥」的。请记住它,这很重要。

2

几周前我在江岸上见到了过桥来散步的他,感受到他眼睫上飘出又收回的某种神魂,与我非常相像。我就跟随他返回到了家。

「Z,你回来啦?」他的妈妈在家穿戴整齐了,说道,「走吧,时间不早了。」

然后我又跟着他们,穿过了几条马路,来到一户极其热闹的人家,民乐声、闲聊声混杂。见面点头问好,这是他们的程序,我觉得新鲜。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身穿白色布匹,腰间系白色带子,还带个不常见的帽子。其余的男女老少都坐在了到处摆满的大圆桌旁。

「去坐起来吧,开始发了。」

「姐,你来跟我们坐一块儿吧。」他的妈妈连忙跟姨妈说。

我在一旁东张西望。这样热闹的场面,除了庙里看社戏,是很少见的。

一阵风差点儿把高高的纸船吹倒,多亏我的救助才使它安然站稳。这艘纸船我很喜欢,一定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造出来的。

天色渐暗。菜一个个上桌。他的姨夫忙完也来坐下了。

「其实呢,是差不多了……医生好像也都知道,已经不只是肾的问题了,说是让我给我爸准备些安眠药……早几天半夜我就听到他睡不着,出来摸索个不知什么东西……」

面对一张张渐渐舒张的笑脸,一盘盘渐渐变少的菜肴,Z 的脸上却出现了异常的严肃。没有人注意到,起初我也没有。我明白了这是为他姐姐的爷爷的辞世而举行的一次筵宴。我了解过人的生老病死,但我以为死的只有肉体,灵魂是不死的,就像我自己;死和不死都没必要恐惧。我思索着,似懂非懂地,竟也开始神情恍惚。

Z 放下了碗筷。这里有一个细节要提——我恍恍惚惚中被他踩到一脚,因为我没有痛觉,只觉得被压了一下,他也没多想,抬起脚,换个位置走开了。但后来我居然因为这一踩,回去时都觉得好累。

快回去了,大家都装载着可以理解的快乐,告别。「今天这菜摆得还可以呀,你怎么都没怎么吃?」妈妈小声问 Z。

击劲的锣鼓又敲起,却不知为何显得寂静。「我在爷爷家已经吃过三年他做的饭了……」

即使我可以理解所有语言,这一切仍不符合逻辑。如果是应该开心,那他为什么伤心?如果应该伤心,那多数人为什么开心?他果然不寻常。人常说一词,「人之常情」,有时细想想,这「常情」中的情境真是越想越堵越堵越想。

但是我有理由相信,我能理解到更深一层。如果我能再经历一次葬礼,我一定能理解更多。我知道我一旦下决心,离答案就不远了。

3

我后来几天都忍不住跟着 Z,一直躲在他家的房间里。我在与不在对空气的成分含量都没有影响,没人会发现。我那时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心里机制。我连心都没有。

那几天他心神不宁,因为有一场重要的考试失败了。终于瞒不过父母的那晚,我坐在房间里地板上静静听着一家三口的谈话,听得很累,最后却让我萌生了荣辱的新概念。

Z 不知道从此以后该怎么表现才是正确的。他一定活泼不了,但伤口又已经痛定。就像那草原被熊熊烈火烧过,激烈过后却只剩一片焦炭。他一定是这样的。

「Z 啊,出来活动活动!窗帘都拉好在睡觉?」妈妈开了门从门缝里叮嘱。

那天他坐在漆黑的房间里不动不响好几小时,看起来像是已经深夜,其实还是白天。我躲在窗帘背后看着这曝光不足的画面。

「别开灯。」他头都不转,脱口而出。

「哎。你坐在这干什么呢?」

「我在想,这窗帘后面会不会也有一个我,在看着这块帘布,过着和我一样的生活。」

我在窗帘后动也不敢动,怕只要有一丝缝隙就会让光透进去暴露了自己。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我就是他?我是他的创造所以我被他发现也理所当然?

妈妈变得十分惊恐,「你别神经兮兮了,这几天到底有什么事儿啊……你这样下去会得抑郁症的……考试考得不好我们也没怪你啊……」然后叫了爸爸来,带他出去逛一圈。

我从窗口一跃逃离了他家,分明感觉自己坠落在了地上,必须用岔开的双脚走路。我突然觉得我就是他,离开这里只是短时外出,我会回来继续完成所有的未完成。荣辱是什么?能够成为他、帮助他圆梦是光荣,我比他优秀;而受到限制、在人间容易想太多是屈辱,曾藐视一切,现也开始藐视自己。

4

新胜桥。一场车人简单相撞。他倒在血泊中瞳孔扩散当场死亡。

大卡车过桥后转小弯,他没有躲,也许一直到撞飞那一刻都找不到一个他的眼神焦点。我在现场,却一样没有预料,直到亲人同学赶来悲痛欲绝才缓过神来。

那条路本来冷清,少有人迹。但我开始知道了生命就是这么荒诞不经,人们造成并忍受着不必要的仓皇。我不懂才是正常的。 手放在他的身体上,他的爸妈不顾一切地哭嚎,像是要用满腔的悔恨、拒绝和最滚烫的血把他唤回来,最终却泣不成声。他患抑郁症这个秘密得以看护保守,最终没有杀死他,但命运逃不掉。

我站在人群后,定定地看着这红白相间一幕,却不能给以安慰。「你们扑着拍着的人就是我!我没有死!」面对人们,我不能这样安慰的!况且此刻,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我的脑中顿时超负荷地闪现距离现在非常久远的事,里面有现在面前的亲人、朋友,有我为自己骄傲的灿烂过去,有一次次艰辛失败和惆怅、患上抑郁症后发呆经历……我醒悟我确确实实就是 Z,我是被他同化了的灵魂!我知道,如果他现在还活在世上,他的抑郁一定已经好了,可……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像要裂开来一样的痛。我和他是同一个人,他走了,我的时间也不长了。看着自己苍白的尸体,我的痛苦就像是在医院里刚得到生命时的恐怖和迷惘,以至于也开始哭喊。你一定有想象的能力,当你亲眼见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尸体,和所有为他哀悼的群众,你的眼泪和悲痛不再是因为恐惧或同情或屈辱,却是抑制不住的。

5

我站在地上,膝盖骨一阵剧痛后,看到双脚变得不再透明。然后,整个身体战栗。

我飞奔过桥,从江的投影中看到了 Z 的脸,还带着泪,却很精致、没有丝毫差别。你我都不可能听说过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它真的发生时,想变回去也不可能。人死不能复生,但我只能快速做个决定,给所有爱我的人们一个反涅槃式的、没有人能解释的惊喜。同时,也不让自己再悲痛下去。

6

鬼使神差地,人们自己会去解释这件事:是这座桥救了我,「新生桥」的名字是神明取的,我在这里得到了庇佑,便死而复生了。

现在,我慢慢地完全习惯了 Z 的生活,因为我有一部分他的记忆:他的生命辉煌过一次,就沉入了江底。——新的生命就有更多辉煌的可能性。——而且我也需要呼吸、吃饭、睡觉……他的亲友仍旧是我的亲友……我就是他了。

除了「新生桥」,我也几乎已经可以解释许多人世间的东西、不合理但合情的事了。

7

现在我还会去桥边、江边。却发现那起交通事故让 Z 死去之后,原来的小桥得到了修筑,成了一个稳固的大桥,与大路相连;令我惊讶的是,大桥还镶上了牌子,大概为了防止迷信风气,名字写的是「兴盛桥」。

我害怕再次迷航,但至少……现在欣慰舒坦得多了。桥的破败都有新桥代替,还怕什么?下一次潮起又潮落后,可以以一个造物者的身份在心上搭一座桥,把生命继替给正在为自己哭泣的下一个应得的灵魂,让一种不朽得以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