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忘曲

一切不再诡异,因为一切都和现实太接近了。窗外如尘染,不再流光溢彩。街道上杂乱无章。留声机下的音响放的歌也不再讲究,正如这些年来音乐在所有场合被乱七八糟地选用——你甚至会在葬礼上听到原本对死者不敬的恶趣味曲目也被频频播出。好像这个世界宽容到能容纳一切庸俗,却又偏狭到要消灭每一丝浪漫。

【迁忘】 因环境变化而忘记。清 邵懿辰 《易安人墓表》:「君今出守,人事日生……與安人捨身相爲之情,歲月遥遥,恐久漸遷忘。」

1

陈冉不是那么物质的。家里的两菜一汤足够可口,饭店里的珍馐奇品未必更值得享受。所以当父亲提出要为他临行前最后一顿晚饭下馆子时,他不欣喜,反而有巨大的失落感。毕竟离开以后吃别家饭菜只会更稀松平常。

19岁时陈冉开始在北京念书,保持着每年只在暑假回家一次的频率。上回时间还长些,20日,离别时那顿诸位也是基于同样的想法下了馆子——尽管并无额外的欢喜,还会为家里带来些微经济负担。但假若如此饯别也不能使儿子开心,父母还能做什么呢?陈冉不忍苛责,调整好状态尽情一饱。但这一次他却无法掩饰地颤栗起来,尽管窗外炎炎的夏日尚未落山。

陈建明在朋友的介绍下找到这家隐藏在深处的饭店。带着陈冉和她母亲王小梅在巷子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直到看见180度转弯的小道还通着另一条更小的巷子。头上便是这家「老辰光」。门樘狭小得只容一人过,直通楼梯——二楼才有座位。望上去倒是宽敞得很,古色古香的装潢风格里竟空无一人,橘红色的灯光照着反倒给人一种阴森感觉。「空调间里到底凉快。」但切换至更暖的色调配以更冷的温度已经开始让陈冉心头不适。他们迈步上楼,陈建明走在最前,一直到走至二楼也未发现有任何店员;陈冉走在最后,经过这么多转弯有点晕头转向,他开始怀疑这家隐蔽饭馆是否还在营业。

「你们吃饭是吗?」背后传来沙哑声音。

这个声音不对。尤其是「你」和「吃」字几乎听不清,已超越「口齿不清」的程度,只有配以声调的嗡嗡声。陈冉回头,不由得被这个女人吓了一跳。她面色苍白,嘴唇干瘪,虽不比凶神恶煞,却极像早年间的鬼怪故事里的妖怪,娇小却骇人。女人对陈冉的注视微微笑,陈冉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饭……话在楼上,对的。」她又开口了。

「她没有舌头!」陈冉又隐隐心生惊吓,惶恐得瞪开眼睛。他没敢再回头,跟上父母上楼的脚步。

陈建明和王小梅二人没有察觉任何的怪相,但陈冉所见都验证了这里的诡异——靠近他们所坐饭桌有台老旧的留声机,黑胶唱片小心翼翼地滚动,金黄色的大喇叭像花朵一样盛开,里面咿咿呀呀放着从未听过的歌,轻巧空灵,那是什么年代的?墙上的中国画壁纸描绘的是一副不可能出现的景象,桥搭在房屋顶上,这么说来房子在河底,是水下另一代文明?桌边的旧式窗户怎么没有关上?父亲缓缓倒出的一缕茶上,热气怎么反而向窗外飘?

点菜过程里,陈冉瞥了一眼菜单,耳朵一直听着留声机里女声。余音未止,歌词无解,仿佛声音透过另一个异域传播。但陈冉仿佛听到了草埔路、八角亭、白布店、亡魂山……像是牵引亡魂通过地府的牵亡曲。正是那时,他开始发抖。

看向旁边刚刚点完菜的父母亲满面喜悦,面色苍白的他不能再有理由挣脱这场怪相迭生、前途未卜的晚宴。他无法克制地尽力找与现世相关联的东西,眼神忽闪忽闪犹如雷声前的电光。他看向窗外。

这块他印象中的地方、这几日不断经过的地方,想必永远不会从他脑子里消失的。近几年人来车往,高楼迭起。往北是百货大楼广场,放在平常再过一小时王小梅就会去跳广场舞——这几日他不嫌难看地带着母亲去,给她拍下了许多照片;他内心总拒绝承认这群所谓「大妈」散发出了某种他所需要的魅力。往南有他心爱的咖啡书店,他总在里面狠心买下一大杯美式咖啡来度过一下午,略带苦涩的味道像直流血液里一般,会激发出他内心艺术价值大于实用价值的一点点坚毅甚至暴力——即便在这个舒适的家乡。

他立马会想起他此行经过的10日。在这之前他便功利地为这次回家定下基调,甚至可以说是主题——「最后一次开启的文艺模式」。因为他知道岁月在催着20岁的他成为一个大人,在离去后,他将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拼搏,接受成熟男人应当接受的挑战。所以有些情爱必须被压缩,有些兴趣必须是业余,有些路权当是旅行来走走。他把这些压缩成一次为期10天的休假,见几个想见的人,好好玩玩,再有时间读本好书,此行便是圆满。然而未完成使他开始愧疚。

「这像什么腔调!」他想。他又挣脱愧疚。剩下恐惧,仍然是恐惧。他聚焦精神。

窗外的样子——

这是哪里!窗外流光溢彩,竟然是另一个世界吗?!街道已经全然陌生,冷冷清清。陈冉倒吸了一口气,他一定是傻出了幻觉。屋内留声机的怪诞「牵亡曲」仍在播放,窗外的世界里人物如一个个写错的音符在马路上陆续登场。

那个是陈冉偶然见到过的妇女和小区保安,第一对登场了。——那天陈冉坐在咖啡书店的落地窗前,不慎察觉一位保安推搡一位经过他身边的妇女。那妇女脸上已经布上皱纹,定是有夫之妇,下巴上的一颗痦子宣告了她「年岁不小却风韵犹存」。然而等到看清楚保安小哥的坏笑,妇女颠倒了脚步后仍然露出羞涩的微笑,并立马警觉地往落地窗里头看,可以判断出这推搡却是幸福的。「贱女人!」陈冉和她对上了眼睛,用怒火烧去心里半秒钟都不到的骚动,继而又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此刻,他们站在一个危险的舞台上,以同样的动作登场。

接下来都是一个个想见却未能见的老朋友。——两年前另一场饯别(大学酒)时的人们好生热闹,不曾在乎窗外的事,如今曾参与那次宴席的九位好友却从窗外楼下依次走过,目中无人,行色匆匆。直到看见他那早年的挚友江上。他也以一样的步调行走时,陈冉忍不住想扑出去叫住他,因为陈冉很清楚他是个默契的理想主义者,至少一年前见面他仍然是。但没有用,面对陈冉的叫喊,窗外的一切都像是事先录好的影像一样毫无反应。

最后出场的是唐伊。——不论是想起还是见到,不论实际距离是近是远,她永远让陈冉产生遥远的焦灼感。陈冉永远会记得,自己小学三年级时对桌上反倒的墨水瓶置之不理来引起她的注意。黑色的墨水流得满桌都是,映出他的扭捏表情。唐伊终于跟他说再不擦就流到桌子里面去了。他说「我就不!我就不!」,然后竟由于莫名的情绪大哭起来。从那时,他无法克制地抱她、亲吻她,任何由她带来的委屈他都能以虐待自己的方式去相待,任何孤独都能由与她相关的意淫来陪伴。他对她的爱像用近水去灌溉无穷无尽的近渴那般疯狂,以致整个学校都闹得沸沸扬扬。现在这热情在远去,留下的不是灰烬却仍是通红的颜色,令人仍因害怕滚烫而不敢触摸。——此刻窗外的唐伊,即使头发剪短了一些她也和以前一样好看,穿着和走姿也像是精心设计过的。「她已经不再是通情达理的人了。」陈冉想。他不知为何想到她身上低俗和下作的一面,这想法不再像几年前一样带给他快感,反而是一点点恶心。这点恶心从来不占百分之五以上,但他在许多女人身上都能感受得到,即使是非常有魅力的女人。陈冉还想多叫一声、多看一眼。他都抑制住了。

没有再出现别人,留声机也过渡到了巨大的沉静。陈冉正品尝糖浆酥皮包裹着的肉,尝出一种久违且熟悉的味道,像有几十年没吃过了以至于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他不敢问这是什么肉,仿佛一问就会泄露了机密。父母坐在边上不明所以地打岔,又对菜肴的由衷称赞。这让他相信自己是产生了幻觉,并放下内心的恐慌,剩下了脑颅里无数的疑惑。

这个熟悉的味道到底哪里尝到过?我死了?我的葬礼他们会来吗?临终前最后10天我在忙什么?为什么没有真正见他们一面?恨我的人们呢?

「这是我文艺生活的最后一幕,他们是来给它告别的。」

 

2

十年了,「老辰光」里面的装潢没有什么大变化,和巷子外世界的差距悄然又增了十年。但这怀旧气氛和对面的美人一样都徒然虚设,没能勾起陈冉一点点忆旧伤怀。十年前同样坐在这里时,他最后的答案不啻一语成谶的预言;而后的十年,他不再浪漫,沧桑的人世一天天磨去他清秀的光亮,仿佛就是为了此次重现把他的成色变得与周围文物古味更加匹配了。

「我记得我上大学时,有一次坐在这里就看到你从楼下走过……」唐伊平淡地叙述她选择此处用餐的原因,表面上不带任何控诉情绪。

留声机仍然在放歌,却已是英伦摇滚。如果唐伊回头仔细看,她就会发现转盘上的大黑胶唱片其实已是静止——声音是来自伪装者,留声机下方的音箱。

「……但是我从窗户喊你,从你还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喊,喊了好久,你却一句也没有听见。」她继续说。

陈冉对环境里的一切不为所动。他不再带古老的近视眼镜,视线就像穿过对面的唐伊,直盯着其后的某一点。他眼里一片茫然,正如唐伊所述的那个对她的叫喊充耳不闻的匆匆行者。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来过这里。

「唐伊。糖衣。」他玩了把不易察觉的文字游戏,「这么多年我越来越少想起你。可是就算到我快忘了你,也再没有出现一个人超越我对你的感情。我见到的每个女人都美,可是在我身边就都越来越坏。糖衣炮弹。」他斟酌着自己认真的心,就像再起草一份生意合同,又停顿了一下,「现在对每一个人,我不爱她的怀疑常常可以胜过我爱她的怀疑。爱情这个词和我没什么关系了。不光爱情,许多别的理想也是一样沉沦。不过我想,我和她结婚后会幸福的,因为幸福的日子对我们而言很容易。」

唐伊用大拇指擦拭着自己的淡粉色的指甲。她的青春理想并不会比陈冉更有迹可循——那年她坐在这里,见到窗外自己的男朋友们一个个走过时,浑然不知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主题。如今她如果问自己心底,她会明白,自己也没那么相信爱情,却只是还想以余力赌一把。如果陈冉和别人结婚了,婚礼她不会去的,因为没有意义。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冉继续说,「我们欢迎你来。」

一切不再诡异,因为一切都和现实太接近了。窗外如尘染,不再流光溢彩。街道上杂乱无章。留声机下的音响放的歌也不再讲究,正如这些年来音乐在所有场合被乱七八糟地选用——你甚至会在葬礼上听到原本对死者不敬的恶趣味曲目也被频频播出。好像这个世界宽容到能容纳一切庸俗,却又偏狭到要消灭每一丝浪漫。

他们忍住疲倦静静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与旧时相关联的乐章,耳朵里轰隆轰隆犹如电闪后的雷鸣。

而那里唱的是牵亡曲也好,迁忘曲也罢,总有一些东西是一去不复返了。